村上春树最新小说集《没有女人的男人们》3月25日全国百家书店同步上市,这是他继《东京奇谭集》之后,时隔多年再一次回归短篇小说创作。该小说集收录的七篇小说都是围绕着同一主题:各种即将失去或者正在失去女人的男人的处境。村上每一本新书上市,都是一场盛大的节日,在这个阅读式微的年代,村上小说为何流行,村上式的呓语和“孤独感”仅仅是都市男女的致幻剂吗?
村上春树译成中文的书,已有42种,可人们仍然关心:新出的《没有女人的男人们》会有什么新的惊喜。
这是一本很村上春树的短篇小说集,最后一篇《没有女人的男人们》更像散文,前六篇中规中矩,基本延续了典型的村上式叙事策略:生活遭遇无法理解的变故——寻找发生变故的原因——似乎找到了,又似乎没找到。
壹
好生意不需要太复杂的策略。单反相机只属于发烧友,卡片机才是真王道。绝大多数客户不会有耐心听你讲上30分钟,他们拆开披萨饼的包装,要的只是意料之中的那顿饱餐。所谓村上春树的魅力,就在于他恰到好处地满足了人们的期望——好故事、对生活无意义的感慨、孤独感、自我不同的暗证、似是而非的爱……概括而言,就是“人这辈子没什么意思”。在技术满足了人们其他需要的时代,人人心中都有一份空虚无聊,等着小说来按摩。
米兰·昆德拉喜欢将这个命题置于政治背景中,所以更悲情更壮怀激烈,但那份豪迈,其实是反存在主义的。不是所有读者都能接受米兰·昆德拉,因为他的时代正在消逝,今天的年轻人已不在偶像崇拜的重压下长大,他们很少能体验到形而上的激情,相反,他们感受更深刻的是来自现实的伤害。
在他们的生命中,没有奇迹,没有英雄,也没有不可动摇的原则,他们从一生下来就被太成熟的世界所规定,他们无法不按照说明书的要求成长。既然人生最大挫折不过是恋爱和失恋,那么,也就只有村上春树能打动他们的心。
几乎所有村上春树的小说都在写日常生活,而驱动它的动力,无非性与爱。
在《没有女人的男人们》中,第一篇是《驾驶我的车》,先生家福不明白逝去的夫人为何出轨,而自己和她的情人居然成了酒友,这双重寻找终结于“我已经四十七了。假如六十死掉,往下还必须活十三年。太长了!那十三年该怎么熬过呢”。
爱,是否需要一种承诺,是否意味着一种责任?
其实想想都好笑,正是因为有了责任,才让心灵觉得沉重,并为摆脱它,人们选择出轨。责任创造了背叛,可如果没有这种责任,生命的重量在哪里?该怎样维系接下来的日子?
许多人会把支点放在家、孩子、爱之上,但我们心里都明白,爱如此短暂易逝,家又是那么不可靠,至于孩子,我们根本无力抗拒社会对他的扭曲。家福的麻烦是,他连这三点都没有,他甚至没有蒙骗自己继续活下去的理由。
《昨天》中的木樽承受的是另一种苦难:他不相信一切,却对爱过分期待。
爱是如此神圣,让木樽无法对自己的恋人惠理佳产生性欲望,这让努力活得像“正常人”的惠理佳感到无法接受,而木樽体察出这个落差后,他的解决方案卓尔不群:介绍自己的朋友给惠理佳。
木樽为什么不实际一点呢?为什么不修改一下他的爱执著?因为那是他的精神支柱,他是通过否定建立起自我的,他刻意学方言,不努力准备高考,拒绝他人的规劝,在这个世界上,想做一个不同的人的代价太高了,将爱神话到麻醉剂的程度,才能支撑住他的世界,使其免于崩溃。果然,在明白惠理佳是一个“正常”的女人后,木樽逃到了美国。
《独立器官》的故事结构很像《昨天》,一生未婚的渡会医生满足于和不同女性交往,他习惯并依附于这种自由,但最终一个女人让他体会到了爱。可在骗到足够多的钱财后,她嫁给了另外一个人,而渡会选择了死亡。因为失去自由,渡会已无法维系内心的平衡。
《山鲁佐德》写一个被工具化的女人捏造了前生,并通过编故事来寻找自我。
《木野》基本是《驾驶我的车》的翻版,妻子出轨,他却仇恨不起来,因神秘力量,他不得不逃离自己的小酒吧,四处游荡。
《恋爱的萨姆沙》是一个片段,很像村上春树早期短篇小说。
通览全书,村上春树彼此重复的问题依然明显,细加推究,《驾驶我的车》其实是浓缩的《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》,而《昨天》颇有《挪威的森林》味道,至于《独立器官》中的渡会医生,则让人想起《列克星敦的幽灵》中的美国建筑师凯锡。
贰
村上春树并不是一位真正有创造力的作家,他太迎合市场,他要写让大家感动的故事,所以自缚手脚。他把太多的才能消耗在“用细节来打消重复感”上,单看皮相,很难注意到其故事结构的雷同。
村上春树的细节写作多信手拈来,不完全为主题服务,他很有耐心地去写无关之事,比如《驾驶我的车》是否有必要精细地去描写女司机渡利的性格与家世?是否有必要细写他的老爷车?这种散漫与东方美学主张的“多点透视”相关,让读者不断感到陌生,会干扰他们对主题的注意力。只要最终结果还没有被猜出,故事就能继续维系下去。村上的小说常常有三四条故事线,以哪个为结局都可以,这让他游刃有余,而代价就是结局的震撼力有所降低,给人以“明明是一个简单故事,却讲得这么复杂”之感。
所以,村上春树不得不经常采用“第一人称”写作,正如日本学者加藤典洋所说:“村上文学其实有某种不变的特征,即从小说最为基础的文体上讲,他经常运用‘我’作为‘第一人称’的叙事主体。”利用“我”赐予的信马由缰的权利,来掩盖情节中的斧凿、虚假的痕迹。
村上春树就像古代东方画家,一生都在画梅花,却坚信画的是“我”,每幅都相同,每幅又不同,他不断捕捉着瞬间的感悟与激情,以此强化对“我”的认知。
严格来说,这是对小说的误会,小说固然有故事与表现的层面,但小说最终使命是认识自我。通过小说智慧,我们的心灵可以变得更丰富。
叁
小说的智慧有其自己的成长史:从《堂·吉诃德》开始,小说教会了我们嘲讽,一切庄严神圣都是可笑的,不论它表面看上去多么合理、多么肃穆;而在莎士比亚笔下,小说的智慧(虽然莎士比亚写的是戏剧)最早揭示出了人性恶,我们黑暗的心灵才是世间一切苦难的源头;到《卡拉马卓夫兄弟》时,人性恶与人性善则高度融合,在我们的善念中,其实有绝大的恶存在;而到卡夫卡的《城堡》,这一切不再重要,人已经被绑架,成为系统中无关紧要的一部分,他的善恶只是装饰品;而在加缪的《局外人》中,人彻底被边缘化,我能否存在,要看系统究竟怎样解释……
过去500年,历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,人人都从发展中分到了红利,却也变得更加迷茫。因为我们事实上失去了脱离正常秩序的自由,我们俨然进入了一座大监狱:3岁要上幼儿园,7岁按时上学,去学完全相同的课程,18岁后才能合法结婚,23岁时一起从大学毕业,为一份职位你争我夺,在干了几十年内容差不多的工作后,突然变老,然后像个正常的老人那样病倒、瘫痪,最终在火葬场中团聚。
托尔斯泰曾经说过:“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,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。”这话在今天并不准确,作为标准化制造出来的人类,今天我们的不幸也高度相似。当人们沉浸在现代化炫目的色彩中时,只有小说的智慧最早意识到了风险,并不断在唤醒着我们。
这就是为什么,小说会存在严肃与通俗之分。因为严肃小说的价值在故事之外,它推动了小说智慧的进化,而通俗小说固然赢得掌声,却无法让我们看清这世界的真相。相反,它的娱乐性还会进一步使我们入魅,让自我更加迷醉在物化的泥潭中。
肆
也许,村上春树最终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吧,但无法回避,他的小说存在着一个巨大的暗疮:他对人类小说智慧并未做出太多贡献,他不过是将前人的发现用更通俗的笔法解释了一遍,从而让人们较容易接受它。村上春树小说的力量不在于发现了新天地,而在于他能用故事证明其存在,这就注定了:他始终没成长为真正的巨人,最多只能算是严肃文学摇篮中,那个叼着奶嘴的大叔。
这,不完全是村上春树的责任,要对小说智慧做出原创性贡献,东方是被拖入现代社会的,传统农耕思维并未内生出现代性,也就没有反思和批判现代性的能力,所以只好将西方的思辨强行嫁接到东方的故事中来,固然可以做到天衣无缝,但终是没有生育能力的死美人。
其实,在村上春树笔下,不过是一批会说日语、行为很像日本人的欧洲人,这个模仿工作在芥川龙之介、德永直、川端康成手中不断精细化。到了村上春树,已无更多模仿空间,所以他只好反复模仿自己,并在模仿中嗨得不亦乐乎。
没有消费主义时代,就没有村上春树,因为后者将失去仇恨、批判的对象,他学来的小说智慧也将无施展的舞台,那么,他们彼此之间是敌对关系呢,还是伙伴关系?
实话实说:《没有女人的男人们》一如既往好看,但也一如既往没太大意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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