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:許皓宜 編:三采文化
「能因為你而心碎將是我的榮幸。」──《生命中的美好缺憾》
愛的點滴談到尾聲,我總會想起阿宏和春天的故事。
阿宏第一次見到春天時,就認定未來要娶她「做某」。
就在阿宏要到臺北念大學之前,阿母曾經在他隨身攜帶的箱子裡,放上一枚用紅錦花布包裹著的翠玉手環。墨玉裡頭透著青色的光芒,在光線下煞是好看。
「這是送給你未來娶做某的查某囝仔。(簡譯:這要送給你未來的老婆)」阿母說。所以當阿宏第一眼見到春天的時候,就想像這個手環戴在她手上的模樣。春天是文學院的學生,是臺北的在地人。同學們都說,像阿宏這種鄉下來的小子,她看不上。
阿宏不服氣。雖然他從鄉下來,可是從小飽讀詩書,女孩們都說,讀他寫的文字,都覺得好像春天的花要從那些文字中綻放。
所以阿宏每天都抄一首詩給春天。中文的抄不夠,就抄英文的,文人筆下的太狗血,就抄武俠小說裡的..
一開始,春天不太搭理他。每一封阿宏寫的詩,她都退回去,堆得他宿舍床上滿滿一堆,但他只當這是她給予的愛情考驗。阿宏查了春天上下課的路線,以及公車班的車次,每天在那裡等她。有一次,春天禁不住這樣的糾纏,氣得把阿宏推下車,誰知阿宏卻抓著公車底盤的杆子不放,被司機拖行了幾十公尺,才被驚叫的路人給攔車停了下來。
那次拼命,阿宏右邊的手臂被柏油地燒出了一片三度灼傷,膝蓋被石子割出了幾個沾血的窟簍,耳朵差點就被割斷了..春天從車上衝下來,對著他又罵又打,說他真是太亂來、太不要命了。但那是春天第一次願意收下阿宏的情書。
阿宏幾乎是一口氣將堆放在床上的情書字簍運去給春天的,而春天就這樣一封一封看到天亮,看到把眼淚都流乾了,然後,她終於願意戴上阿母的翠綠手環。
阿宏永遠忘不了那天,春天白皙漂亮的手戴著阿母的手環一起回南部老家時,阿母臉上欣慰的笑容—也還好有那一天,因為隔沒多久,阿宏就得知阿母被診斷出肺癌,半年不到的時間,她就放下一切撒手人間。
一直到阿母闔上眼睛的那一刻,阿宏都記得她瞳孔裡映照著春天手上的翠綠色光芒。
大學畢業後,阿宏被徵召入伍。好運地抽到金馬獎,要前往馬祖外島。
搭公車離開臺北那天,阿宏從窗外看到春天追趕在公車後頭,直到她完全跑不動的時候,才揮動那隻戴著翠綠的手向他道別。
那時阿宏已被理了個大光頭,卻無法忍耐地讓眼淚不停流下來。
或許,那天眼淚流的是對的。因為那是阿宏最後一次,再看到春天深情對他的模樣。
入伍好一陣子,阿宏依然保持每天寫信給春天的習慣。剛開始她還有回,慢慢地阿宏就失去她的消息了。
阿宏一個人被關在海上牢籠裡,死守著台灣海峽的另一頭,心裡寂寞地想著春天,像要發狂一樣,成天寄望海峽裡的水鬼可以飛天躍起,把他抓到春天所在的地方。
幾個月後,阿宏終於盼到第一次返台假,第一件事情就是衝往春天工作的地方。
他站在太陽下,望著她所在的那扇窗子,從日正當中到夕陽西下,他看到春天緩緩走出大門,興奮地衝上去..
「好久不見。」她先是愣了一下,「我等你好久了。」她說。然後從隨身攜帶的包裡,掏出那枚阿母的翠綠手環。
「這個..我不能收了。」她闔上包裹手環的紅錦花布,「我們還是不要在一起
了。」她把手環連同花布塞進阿宏手裡。
阿宏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,就急忙伸手拉住要逃跑的春天。
「為什麼?」阿宏問。
「沒有為什麼!」春天淡漠地說,眼睛連看都不願意看他。
門裡一個男人走出來,梳著油頭的臉上帶著斯文的眼鏡,看到和春天拉扯的阿宏,一把搭到她的肩上。
「春天,他就是妳說的那個男人嗎?」男人問。春天點點頭,眼裡有一絲為難。
霎時間阿宏好像完全明白發生了什麼事。一股強大的怒氣和怨氣,從阿母的手環傳到他的胸口,就在還無從思考的當下,阿宏已像火箭一樣衝動躍起,一頭撞往春天身旁的灰石大柱。
這時,路人議論的聲音、狗叫聲、尖叫聲..鮮血蓋過了阿宏的雙眼,他的世界一
黑,昏了過去。
醒過來的時候,阿宏人在軍醫院,頭上纏著厚厚紗布。阿母的手環則斷裂成翠綠幾片,被輔導長收在「證物」的袋子裡,貼上編號。阿宏再也沒見過春天了。
輔導長可能怕阿宏用斷裂的手環來自殺,再也不曾把阿母的手環還給他。阿宏被輔導長約談,被士官長狠狠修理。等他的傷復原後,為了一個「撞牆」事跡,讓營裡的弟兄徹底將他看不起。阿宏在軍營度過最後慘無天日的時光,沒有人敢讓他拿槍,他卻要做盡所有最卑微的事情。
退伍後,阿宏靠著好文筆進了報社工作。他將從前寫給春天的情書改編成專欄,成了一名作家。然後遇上一位真正愛慕他才華的女子(因為阿宏和她在秋天認識的,所以他喜歡暱稱她為「秋天」),兩人結為連理。
不過阿宏依然不曾忘記過春天,忘記她在他人生最悲慘的時候離他而去。
大兒子出生那年,阿宏為了春天而寫的小說得到文學獎,賺了一筆錢。於是阿宏又回到當初春天工作、而他差點為她撞牆殉情的地方。
敲了敲那扇熟悉的大門,一名帶著斯文眼鏡的男子出來開門。
阿宏一眼就認出了那雙手,是當初當著他面搭上春天的那雙手。
另一雙眼睛下的臉孔也微微一愣,馬上認出了阿宏。「你來找春天嗎?」那男人說。
阿宏看到旁邊好幾位同事聽到這話,都紛紛站了起來,向他靠攏過來。
「春天已經不在了。」男人說,「當年她把手環還給你的時候,她剛知道自己的羊癲瘋病快病發了..」
男子拿出一件與阿母一模一樣的紅錦花布,裡頭包著當初斷掉的翠綠的其中一小角。
「春天說,如果有一天你來找她,把這個交給你,你就懂了。」
告訴我這個故事的時候,阿宏說他突然有點想哭—但不是難過的那種—那種酸楚更像是發自內心深處的,一種深刻的理解與感謝。是的,每每想起春天,他心頭總如此感受。他說,這代表春天在他心中所存在的位置;而他更慶幸的是,他現在所深愛著的老婆秋天,也這般接納春天在他心裡的存在。
「我的生命,因為曾經為她心碎而感到榮幸。」這是阿宏想要告訴春天的。
然後他還有一句話,想送給現在的老婆秋天:「你對我生命中曾經心碎的接納,是我的幸運。」
失.愛.診.療.室:學習當一個「好的親密愛人」
在人生中,如果能遇上一位走進心裡、共享私密的人,就不用太擔心某些過往記憶浮出現實後,會引發難以想像的後果。通常,最能開啟這份私密空間的人—成年以前,是我們的父母,成年以後,則是我們的愛人。
「好的親密愛人」的特徵
容我借用心理學家溫尼考特的語言,將愛情中能夠分享我們私密空間的人,描述為「夠好的親密愛人」,他們將具有下列的特徵:其一,因為他沒有把你看成他的理想,而是想要走進你的心了解你,所以當他看到你的黑暗面時,甚至會發自內心覺得好笑。其二,當他在你身邊時,「你」並不用退位,讓「他」成為關係中的主角,也就是你可以不用顧慮他而專注在自己的感受上。
「好的愛人」,會撫慰你最深的傷
讓我舉個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例子。
那是一個工作忙碌過後的假日,我的感官正掛在電視上一場歌唱總決賽上。在我最期待的歌手要出來獻唱之前,我特別交代兒子女兒關緊嘴巴,讓爸爸、媽媽好好聽歌。誰知歌手才唱第一句,女兒馬上開口要問問題,我隨即白了她一眼,大聲地「噓」了她一聲,她呆坐數秒,便離開客廳進房間去。接著,兒子跟上姊姊的腳步,在女兒房前不斷敲門:「姊姊,姊姊,姊姊..」猶如打鼓聲一般,讓我失去了專心聽歌的興致。於是我忍不住敲擊女兒房門,問她(嗯..應該是質問她)為何讓弟弟在外邊一直敲門?以及不是答應過要好好照顧弟弟(其實我何嘗沒有感覺到她的委屈,但當下卻好像容不下她的委屈。)
話說完,我就走了,換老公後腳進女兒房門,女兒馬上放聲大哭,哭得像心愛的陪睡娃娃碎掉了那麼慘烈。沒想到老公沒待在裡頭,反而轉身出她房門,我正想追進去,老公只說了一句話:「就讓她哭一哭吧!」阻止我進房打擾她的舉動。
於是我就這麼蹲在女兒房門外聽著,一邊反省方才對她的態度,老公跟著蹲在我身旁,卻看著我忍不住一笑,說:「妳喔!真的跟小孩子一樣!」然後摸摸我的頭。接著等到女兒哭聲較為停歇的時候,他便踏進門與女兒進行私密的「父女時光」。
獨留我一人在門外,眼淚開始有些不聽使喚地滴著。想起一幅熟悉的畫面:那是年幼的我遇上不被父母所理解的心情時,一個人悶在被窩裡無聲痛哭的場景。但剛剛老公的那句話,卻全然理解並包容了一切。
於是,女兒在裡頭哭著,我也在外頭默默落淚—一個「好的親密愛人」(也是「好的父親」),同時用最簡單的溫柔,包容了一個大女孩和一個小女孩的情感。
沒多久,女兒笑著出來,牽著我的手,而我也站了起來,心裡開始浮現像個母親般撫慰她的能量。
當內在小孩被看見、被照顧到了,我們就開始能發揮成人的功能。
這是經過十年的失愛,以及超過十二年的愛的磨合,我和老公才淬鍊出的情感。如果在每一次愛的痛苦與迷惘中,我們能學習穩定自己、與自己對話,那麼你會更明白自己在愛情中要的是什麼,並且學習著,成為彼此心中那個「好的親密愛人」。
「有人能接納我生命中曾經的心碎,將是我的幸運。」
──回應電影《生命中的美好缺憾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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