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8一下 today: 《醉‧生夢死》把最小最小的惡,轉到最大

2016年5月20日 星期五

《醉‧生夢死》把最小最小的惡,轉到最大



「老鼠到底是傻子還是普通人?

『老鼠是故意傻的吧。』

片子結束我想了很久,真的很久,久到我已經回到家,過了一天一夜,我還在想,我覺得,老鼠是真傻。
他的心他的靈魂,他的學識是真的,是聰明有才智的,那是片頭的他。

他用閩南語娓娓道出,對於生活的哀嘆,那些事真的是小事,就算在那麼極困的生活之中,我也覺得,對他而言,那些事情是小事。
可他傻久了,太久了,久到這些小事,他也沒法處理了,能處理的事情越來越少,他也就越來越傻。

但是當每一天每一天的日光過去,齊黑也過去了,天光濛濛亮的時候,藍色的紫色的清晨的光飄進來,他搞不明白,他怎麼會沒法處理,心頭亂糟糟,他又回到那個,聰明的、寫字寫詩寫文章的、搞樂團的搞創作的少年,他就停在那。沒法在白天前進,沒法在夜晚前進,他的心就停在那,停住了,不動了,甚至,他的思想他那聰明的思想,也因為傻而崩解了。只留下那聰慧的少年,和被斷手斷腳的腦袋,去處理生活的破片。

醉.生夢死是一部殘忍的電影,而且他並不誠實。誠實是殘忍的,但是不完全是最殘忍的,殘忍的事是,他把我們心中最小最小的惡,轉到最大。

故事的每一個人,既是生活周遭的人;其實更是自己。透過人物跟人物的關係,等同於我、我們生而為人,無可避免會存在的每一個關係,為人父母、為人兄長,做人的情人、死黨,既尊敬某些人、又鄙視某些人,既被人尊敬,又被人鄙視。

醉是片中重要的元素,母親的醉、自己的醉,我們以為人醉了,會說出平時不說的心底話,但是錯了。
人的醉,是可以控制的:老鼠和表姊一場戲,他們醉得最深最深,但是他們卻甚麼也沒說,話題始終停在,我不喝、我喝、我不喝這杯、你喝那杯。

喝,就喝唄。反正喝不喝,都不會說,表姊不說,不說他到底擔心碩哥甚麼?她一頭染的俗艷的頭髮,一臉狂怒的甩了男友幾個耳光,她說、她說,她說我現在要去玩自己的!怒氣沖沖地消失在街口。她玩甚麼呢?她回家喝酒,找那個笨蛋表弟,找那個傻子,怎麼也不會聽懂我的哭訴,找他喝。幾杯下肚,她還是甚麼都沒說。表弟到底明白不明白了?她不曉得,我們也不曉得。但我覺得表弟明白了,她也曉得。只是甚麼都沒說。

那麼醉不醉,又有甚麼關係?

老鼠醉甚麼?他不需要醉,他平日早已裝瘋賣傻,而且傻到骨子裡去,他桌前一瓶又一瓶,高粱紹興、台啤麒麟,空的滿的,他日日喝,夜夜喝,他何必還需要再喝一瓶 70% 紅麴高粱來醉,更重要的是,他想說的,他平時就說盡了,也沒人聽、沒人搭理,那他喝醉了,又有誰會聽他說?聽一個平日就傻的醉漢,說他的心底話。他是知道的,但又能如何?只好喝唄,至少在玩笑與傻笑之中,哭笑涕淚橫流的和式桌上,我們甚麼也不用說,又能覺得對方甚麼也明白。

老母醉了大半輩子,自她被情人拋棄的那個時候開始,她就準備好迎接迷茫的終老。

她換了一份又一份的工作,直到找到一個,日喝夜喝,不用清醒的工作,不巧,不巧卻出了一個光明的孩子。她的孩子念書求學,建中台大,衣冠楚楚、一表人才,在醉海之中她看見一輪值得呵護的明月,奈何明月只是水中搖晃的影子,在她的理解之中,一個同志,再怎麼成功,終究是社會的邊緣人,他有可能會成功、會發達,會有體面的工作,人人稱羨富足生活,不求也帶我這個老母親離開這座海,只要能在載浮載陳之中,抬頭看看成功皎潔的你,那也就夠了。

偏偏你是個同志。你不男不女、不倫不類,我怕你被欺負,被嘲笑,可難道我不怕,欺負和嘲笑,暗潮洶湧的也把我給蓋過了嗎?我受一個男人糟蹋,選擇了醉海人生,終於看見一輪明月值得我清醒,卻只是一場笑話。你要我怎麼清醒過來,怎麼從此不醉?

那麼我情願一醉到底,我心裡想的話,邪惡的、傷害人的話,我全說了。只是扣掉那些,我的擔心與憐惜,我不說那些,那些聽來只是刺耳,酒精下肚,我說了我能說的所有,最狠毒的話。

我從不認為我不想說,話說出口造成的傷害,我沒抗拒過,我怨吶!我這麼辛苦,我當然怨吶!我要把我的怨我的嘆,一字不漏的狠狠打在你們身上,作為我的補償。

母親這種生物,在孩子心中,總該是一個,包容山海,包容我山海的角色,我的怪異、我的脆弱,我需要被支持的地方,總有妳陪著我。

可沒有,我被排除了,被母親包容的山海之中剃除,我不是妳願意包容的孩子。弟弟呢?弟弟沒有我一半優秀,學業上、個性上、外貌上,他就是個二愣子,如果沒有我,妳能不能包容弟弟?妳能嗎?我不知道,但我要走了,你苦毒不到我,我要去美國、去國外,帶著我的同志身分,高高興興漂漂亮亮的翱翔。

多少年,我想妳嗎?我猜我是想的,可大概也沒那麼想,大概僅止於,聊天的時候,和別人說上幾句:沒見到媽媽最後一面,蠻後悔的。
只有這樣。至於喝醉後,恐怕也就再多一些。

在情愛追逐之中,身體的展現與侍奉、渴求之間,醉給上禾的,不是真心話、不是誠實的審視自己的靈魂,和對家庭的責任與情感,醉給上禾的,是一次又一次魅力的加分,在西門的酒吧裡,他健美可人的外貌,帶他醉出那些他不願處理的原罪。

這些,老鼠看在眼裡。他越是看,越是努力應付母親不願清醒的癡夢,他就越傻。

他在母親死前和她跳舞,不滿的表示哥哥早已不存在,早已醉出美國,只被母親毫不保留的傷害打個遍體麟傷。

直到那天回家,發現母親已經一臉癡迷的死在酒窖裡面,屍體的血汙、髒臭與腐敗,換了一瓶決計不開瓶的紹興酒。

那天老鼠把自己的智慧與稚嫩,封進了那瓶紹興裡面。

從此他傻了,跟著碩哥、迷上小姐。他當個混混,吃喝玩樂,瘋癲一世,母親的哀怨和死時一抹癡迷解脫的微笑,他也不看了。
對他來說,醉不是一種裝扮,裝扮是給人看的,可四下無人的時刻,他還是醉。醉是一種封印,把曾經清醒的生活,封印進那一瓶母親臨死前要喝的紹興裡頭。從此沉淪。

相對老鼠對母親的封印,碩哥在醉之中,刻劃出母親的樣貌,他做牛郎,日夜酒色之中,沒法用心愛人,只因為他用生命愛的,是已經逝去的母親。

碩哥對情人說謊,一個接著一個的謊言,包裝成親密關係裡面,那流氣的放蕩男子,甚至他的情慾,也用一場接著一場的晚宴陪酒之中,淹沒了。太久了,他對女人充滿吸引力的氣質,和他真的遺忘,在醉徒之中走的真的太久了,久到他忘了他的情慾。

在所有角色之中,碩哥其實是醉誠實的人。在高壓的要求最後,他的隱瞞終於潰敗了,放肆他的情慾,他猛烈的操、猛烈的幹,短短幾分鐘,他射出了他終於心滿意足的性愛,哭出對母親無盡的思念。藉著酒精終於誠實的一人只有他。可酒精帶來的誠實終究只是一瞬的,回頭他又是那個樣貌。

最後的最後,我們無法分辨是清醒還是沉醉?老鼠拎著那一瓶紹興,走到河邊一洩而盡,母親回過頭來的一抹微笑,沒辦法分清楚,最後母親是不是和他和解了?又或是他終於傻夠了,決定倒盡那一瓶封印自己的紹興,像那條重回新店溪的吳郭魚,結束自己的傻回到生活之中。

至於碩哥,越過菜市場的窄巷走入陽光之中,我們跟著他的背影,過了這一場藉著醉酒掩飾的真心話與醜惡,終歸要承認這些角色演繹的所有的惡,是導演刻意無限放大我們的惡習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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